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-----精选段落-----

第十五章

她能明白什么？她何曾跟这样内心极度崇尚自由的人打过交道，她只求过上庸常的幸福生活，哪里能体会杜尚的生活里包含了那么多与她背道而驰的做法和心思，对别人而言的“大事情”，在他只不过是拿来当成一个体验而已，一旦他亲身尝到“我发现婚姻像其他的事情一样没劲”的滋味时，他就对自己叫停。她注定是无法跟他一起生活的，到了来年1月，离婚的手续就办妥了。两个客客气气地分了手，丽蒂亚后来重新嫁了人，生了儿子，过上了相夫教子的正常生活。

虽然杜尚结婚这事对玛丽打击很大，却也拿他无可奈何，等杜尚结束了婚姻，她依旧接纳了他。他们的一个朋友这样评论说：“有多少次我觉得，杜尚有好多事情你通常是没法赞成的，比如他对自己的情人谈不上忠诚，有时他也没法子挣钱，然而，这事在杜尚身上，却又是叫人接受的。我寻思他在结过婚了之后，觉得又可以去找玛丽了，他就回到她那里，玛丽却也照样接受他。虽然她在不高兴的时候说：‘他那样地去结婚，我实在该把他赶走的。’可是她从来也没有这么做。”

杜尚结的这次婚，显然是一个错误，可杜尚的好处在于，错了，他就立即终止。他不悔恨，不懊恼，不自责，不辩解，这样，就能把错误对自己的损害降低到最小，而绝不是“才下眉头，却上心头”的那种黏滞。他一发现自己是一个“比自己想象的还要彻底的单身汉坯子”，他就迅速抽身退步，好像什么也没有发生。他写信告诉德赖尔女士说：“我又开始每一分钟都享受起我原来的自己了。”他也是那样“不带问题”地回到玛丽身边，两人非但没有芥蒂，关系反而比以前更融洽了。玛丽在离艾菲尔铁塔不远处买了一栋带后花园的小房子，把它布置成一个舒舒服服的小巢，杜尚帮她装潢了一个房间，墙上贴的是用地图取代的墙纸。比起过去天天去夜总会，玛丽现在过起了家居生活，不时在家里招待朋友，她还能做得一手好菜。朋友们在她那里很放松，她笑容满面，心情平和，和杜尚出双入对，已经不再是杜尚的“地下”情人了，他们的关系一直保持到玛丽过世（图15-3）。

不过，杜尚一直都保留着自己独立的住处。然而，杜尚出门赛棋时，玛丽也会跟去，等他的赛事完了，两人就一起旅游，到了夏天，他们会到地中海沿岸去消夏。年，他们在西班牙发现了一处风景优美的小渔村，叫做卡达克，便开始常去那里去度夏。恰巧达利的老家就在附近，达利有很多时间隐居在这里画画。达利夫妇在艺术圈内都很有名：达利是超现实主义的巨匠，才华横溢，正如日中天；而他的俄国籍妻子加拉是个俄罗斯美人，有一身像牛奶那么白的皮肤，她最擅长的手段是俘虏男人，许多艺术家文人相继拜倒在她的石榴裙下。她先嫁给了法国诗人、超现实主义组织者之一艾吕雅，后来又投进超现实主义画家恩斯特的怀抱，恩斯特为她丢下自己的妻儿，以致恩斯特的儿子一直对她恨之入骨。再后来，达利迷上了她，把她娶到手，拿她当女神那样崇拜，这种强烈的感情一直持续到她死。在达利留给我们的画中，那位频频出现的长方脸、五官端正、表情庄重的形象，正是达利目中的“女神”——男人们的“洪水猛兽”。在艺术圈内，这是野心勃勃的一对搭档，他们的嚣张气焰常会引起人们的微词，可是他们和杜尚在一起却相处愉快，因为他们都相当尊重杜尚。

从到年这五六年中，杜尚几乎完全沉溺于下棋，根本不做艺术了。他把艺术界看得那么透，他在给斯蒂格利茨的信中说：“这里的艺术市场真叫人看了恶心，画家和作品的起落简直就像华尔街的股票，这和二十年前太不一样了，也更加可笑了。”他在给德赖尔女士的信中又说：“我越是生活在艺术家中，我越确信他们从所谓成功的那一刻起就是冒牌货。这也意味着那些围着艺术家的人都是骗子。如果你看到冒牌货和骗子联手，你怎么还能相信这些东西（相信什么呢）？请不必提出几个特例来补救这关于整个‘艺术游戏’的看法，最终，一幅画的好坏只在于它是否‘值得多’，只要‘值得多’，连‘大型’的博物馆都愿意接受，这对后人则意味着了不起……如果你喜欢某些画、某些画家，你就去看他们的画好了，但是别试图把骗子说成好人，把冒牌货说成圣徒。”因此，“我打算从艺术中的出局是永久性的”。

杜尚明确地让自己“从艺术中出局”，他在棋艺里安顿了自己，让自己可以做一件纯粹是趣味盎然的事，不沾惹任何世俗利益的事。在这些年里，杜尚频频参加欧洲各国高手的比赛，他在年到布鲁塞尔与高段的棋手会棋，他也上了段，获得了秋天参加布鲁塞尔棋赛的资格。他给纽约的三姐妹写信解释说：“我先从小国家的棋队开始，也许有一天我会成为法国的冠军。”他给毕卡比亚的信中说：“我的野心是能成为一个职业棋手。”这一年他在棋上的“战绩”辉煌，在秋天的比赛中，他这个棋场新手面对有经验的对手，十个积分中赢了七点五分，这真是令人惊讶的好成绩。他已经到了与世界冠军对垒的水平。

从此之后，他常出门参加比赛。他参加了法国国内的地区比赛，在一次法国的锦标赛中得过冠军。有文章介绍他说：“根据杜尚先生周密和深刻的赛事，他当之无愧地获得了冠军称号。他的那种镇静自若，他的直率棋风，他那周到的对每一个有最小可能的冒险的尝试，使他在任何情况下都是一个令人生畏的对手。”杜尚还在法国全国棋手的冠军争夺赛中，进入最后的决赛圈，他在十三位参赛者中名列第十一，这是非常可观的成就了。一位美国的高段棋手称赞他“是个非常厉害的棋手”，“是个出色的对手”，他“总是愿意为了一盘漂亮的棋局去冒险，而绝不小心翼翼地杀伐着去得到胜利”。他还认为，若杜尚在美国排名次，绝对可以排在前二十五名之内。

在这几年密集地下棋时，杜尚还给法国一些通俗的棋书改写润色，给杂志写棋艺专栏，他表现得俨然是个棋道中人了。他还和一个德国棋手合作，在年写成了一本棋书，讲的是棋局上非常罕见的结局：对手双方都只剩下帅和一两个卒子时，该怎么收场。这种棋路简直冷僻极了，就是职业棋手也很少能遭遇这样的局面，显然这样的棋书读者一定少得可怜，也就是杜尚这样无功利心的人才肯去钻研这种问题。书写成后简直找不到出版商，后来由经朋友推荐和帮助，才在布鲁塞尔出版了，印了一千本。然而，这样的书据说连职业棋手都不大会去读。杜尚对这样的局面满不在乎，他手上做的事向来是不考虑“出路”的。他觉得有趣就行，他不需要出路，因为他不需要“出头”，出人头地的欲念在他那里不存在。

在好几年时间里，杜尚还参加了通信方式的棋赛，即比赛双方用信件通知对方自己走的棋，用这样的方式下棋，一场赛事可以延续四年，也只有真正心闲神定的人才能参加。罗什告诉我们，那时他去杜尚寓所，只见杜尚住处简单得像个船舱，他坐在一把扶手椅中，抽着烟斗，墙上竖着四个棋盘，因为他同时在对付四盘那种靠通信来比赛的棋局。最后杜尚夺得了这种通信棋赛的冠军。

虽然杜尚已算得上法国的优秀棋手之一，但在同时，杜尚通过最高水平的赛事也意识到，他不可能做成最好的棋手，他毕竟不能算这方面的天才，他缺乏连续和高手对垒的精力和能力。杜尚在认识到这些之后，对自己在棋艺方面更高的期待就放下了。他在年最后一次和国际高手比赛后，就不再参加这类高水平的赛事，而只把象棋当成业余爱好而已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