书品丨王志毅体验荒野奔跑者的世界
体验荒野 ——奔跑者的世界 文/王志毅 于我而言,越野最大的魅力还在于亲近自然。江南的满山红杉、潺潺溪水,内蒙的无边草原、风电盛景,又或者林芝的林海风光、奇花异草,往往在完赛后相当一段时间,仍然令人记忆犹新,难以忘怀。沉浸于自然之中所获得的愉悦感,相对于社会生活,是一种彻底的解脱。自然之于文明,仿佛是一剂解毒药,有暮鼓晨钟、涤荡心灵之效。 而在这些体验中,予我印象最为深刻的还要属中国西部地区。那里的戈壁、沙漠、高原、雪山,加上与中东部地区截然不同的世态人情,形成了极为独特的中国式荒原之美。 ▲ 甘肃张掖的丹霞地貌 对荒原自然的赞美,古已有之,但中西不同。就西方人而言,荒野丛林,与文明相对立,是“孤立和未开化之地”。在古罗马人看来,原始森林代表了罗马法律与统治所不能及之处,是野蛮的日耳曼人所居之处。但正因为其“野蛮”,他们倒没有沾染上文明社会的声色犬马,显得“高贵”。这种“高尚的野蛮人”观念,甚至一直延续到了启蒙时代的卢梭。 《圣经》同样延续了这一矛盾的看法,一方面说那里是受诅咒之地,还有魔鬼的存在;另一方面,它也是施加考验的地方,是“人类与世界和睦相处的福地”。[1] 到了15世纪,随着文明的推进,野蛮人开始转变为“高贵与自然生活的典范”。在当时作家的笔下,这些人远离了人类世界的勾心斗角,生活纯朴而快乐。在森林中“没有人……孜孜于尘世的财富。因为每一个人都满足于自然赋予自己的东西”,[2] ▲ 伊凡·克拉姆斯柯依《荒野中的基督》 布面油画,年,cm×cm 现藏于特列季亚科夫画廊 这看上去很像是日耳曼版的《桃花源记》,当然其中区别也不小。在陶渊明的笔下,“桃花源”是一个远离了社会,却又保留了文明的地方,有“屋舍”“良田”“酒”“鸡犬”,关键是“男女衣着,悉如外人”。 《桃花源记》对后世中国文人影响至深,王维便是其中之一。王维诗歌中有不少以桃花源入句,如“笑谢桃源人,花红复来觌”,“悠然策藜杖,归向桃花源”,“杏城坛边渔父,桃花源里人家”,更有一诗题为“桃源行”,以和陶潜。这里描写的田园之乐,更像是对农村纯朴生活的一种美化。 ▲ 关山月《祁连牧居》 纸本设色,年,33cm×41cm 现藏于关山月美术馆 美国环境史学者纳什在他的经典之作《荒野与美国思想》中指出,由于犹太-基督教传统的影响,荒野在早期西方人心目中代表的往往是人类在尘世面临的处境。它“是人本性中的犯罪倾向、物质世界的诱惑及邪恶力量的混合”[3],或许还象征着邪恶的撒旦。随着现代文明的逐渐推进、启蒙运动与浪漫主义的兴起,以及美国独立所自然引发的美国民族主义自豪感,荒野到近代才逐渐转化为一种独特的壮美景观,成为西方文明的保留地。在自然神论者看来,荒野成了“上帝借以展示其力量和卓越的最畅通的媒介”。[4] 纳什在著作中对东西方文化的荒野观作了简单的对比。他敏锐地指出,由于没有宗教的束缚,东方文化对自然以敬意为特征,甚至是热爱,人与自然的合一恰与西方形成对照。不过反过来说,既然我们所想象的自然是“石浅水潺湲,日落山照曜”,所幻想的是“寄蜉蝣于天地,渺沧海之一粟”,就很难说这自然是一种“荒野”了。纳什以郭熙的《山水训》为例,认为他所感悟的是荒野而非田园。但实际上,以他所举的例子,如高山、溪流、岩石、松树,在中国文化中,是相当亲近于人的,尽管不能算是田园,但也谈不上是“荒野”。 ▲ 关山月《塞外驼铃》 纸本设色,年,45.3cm×60cm 现藏于关山月美术馆 在文化意象方面,中国人心中的山水应该介于田园与荒野之间,是名山胜水,是比起人境来更为美好的理想世界。通过描绘山水风景,抒发胸中郁结,是谢灵运以降中国文人的共同意愿。这当中,确实呈现出中西之间相当不同的自然观。 日本学者小尾郊一在分析《诗经》与《楚辞》中关于“自然”的表达时总结道,魏晋之前的文学所描述的是具体的自然物,如花鸟虫草,而非作为整体的“自然”。他更引述日本学者笠原仲二氏的看法,在中文世界里,自然现象意义上的自然概念产生于魏晋时代。 所谓自然现象意义上的自然,不也就是人与自然相对立的“自然”。可这里的自然确实没有西方古典文学中的那种阴森与邪恶。三曹也罢,七贤也罢,高贵者“乘辇夜行游,逍遥步西园”,隐世者“登高望九州,悠悠分旷野”,或有悲伤,但并不见对荒野的恐惧。在自然中与友共游,饮酒作乐,也成为中国文人之后的标配。 ▲ 赵望云《深入祁连山》 年 《楚辞》里其实有不少关于“自然”险恶的描述,如《招隐士》“虎豹斗兮熊罴咆,禽兽骇兮亡其曹。王孙兮归来,山中兮不可以久留。”这当中并不见人与自然的“和谐”,反而是诗人借自然之险呼唤隐士回到文明世界。到了南北朝,表达山川险峻的句子往往成了慕名寻仙的铺陈,而且往往是作者的夸张之辞。萧驰在探讨中古山水文学的著作中就曾举例:南朝诗人鲍照为登镇江蒜山所写的诗云“升峤眺日軏,临逈望沧洲。云生玉堂里,风靡银台陬。陂石类星悬,屿木似烟浮。”但实际上蒜山的海拔不到百米,何来如此仙境。[5] 这种夸张的修辞手法到唐代仍旧不绝。李白的《梦游天姥吟留别》如此描述天姥山:“天姥连天向天横,势拔五岳掩赤城,天台四万八千丈,对此欲倒东南倾。”天姥山海拔也不过多米,如何能势拔五岳,天台山又怎么可能有“四万八千丈”。从新昌县城到天姥山不过几十公里,在李白笔下,却好像是徒步难以接近的胜地,要“云霞明灭”才“或可睹”。 与“熙熙攘攘,皆为利来”的人间社会相比,步入自然世界,当然会油生苍凉孤独之感。但这方面的中文作品并没有文明与野蛮的界限,也很少表达个人面对自然的渺小。中国的山水诗画,尽管也随着时代而不断演变,但一直为中国文化精英所垄断,寄托的是文人阶层的文化旨趣。文人借着这些作品,或为帝王江山谋,或怀古,或退隐,或同好相和,不管如何,都与“自然”和荒野没什么关系。 ▲ 吴作人《归牧》 中国绘画传统讲究画意不画形,往往将诗与画并列起来比较,所谓诗中有画,画中有诗。这倒也不能说不好,只是因为如此,山水画的定义日趋狭窄,桂林山水、祁连风光、戈壁沙漠,以及喜马拉雅的高山峡谷,就不在他们的兴趣之列了。 当然,荒野也是一种审美观念与趣味。与西方的古典主义艺术和浪漫主义艺术所表现的风景不同,荒野是西方文明所塑造的一种新景观,其背景恰恰是现代社会的形成。尤其是美国思想界,19世纪以来一直倾向于“把荒野和心理状态、美国性格乃至民族认同联系起来”,[6]将荒野塑造为美国文明的一部分。 山水田园意境固然美好,但并不是太合我的胃口。我所向往的,还是人烟更为稀少的荒野之地。而中国,实际上,也有自己的荒原。 有一回我从乌鲁木齐前往喀什游览,路过新和县,恰好看到了一块路牌,上书“西域都护府所在地”。因为相距不远,我便绕道而去,所见也就是一块硕大的荒地,四边由铁丝网拦着。旁边坚着一块牌子:国家重点文保单位——玉奇喀特乡玉奇喀特古城。 这就是东汉的西域都护府所在地:龟兹它乾城!班超当年便曾驻守于此。实际上,除了黄土堆就的城墙还有点影,其他什么都没了。可就在这废墟旁,也不妨碍我们发怀古之情,遥想当年班超以它乾城为据点,在西域各国间远交近攻的往事。 ▲ 唐代西域全图 载于清·刘统勋、傅恒等纂《钦定皇舆西域图志》光绪刊本 西部边疆的独特之处在于,它可以理解为中原与游牧两种文化的交合所在。中西文化以迂回的方式获得交流。美国学者薛爱华指出,异域的独特物质文化,包括绚烂的色彩、浪漫的意象等,“吸引了九世纪许多优秀的诗人的注意力”。他的举例包括李贺、杜牧等。 不过我觉得,边塞诗所反映的荒野想象,同样是异域文化交汇的成果。在唐代边塞诗中,西风凌冽,人迹罕至,腥臊污秽,所谓“日午微风且暮寒,春风冷峭雪干残”,似也相当可怕。在唐代诗人的笔下,西北边关的意象总是与荒凉和萧瑟联系在一起,“山川萧条极边土”;不适合人类居住,“今夜不知何处宿,平沙万里绝人烟”;在情感上又总是夹带着悲伤和忧愁,“瀚海阑干百丈冰,愁云暗澹万里凝”,绝没有中原山水和田园诗的宁静幽远。 当然另一方面,西北的独特自然景观,加上观者的触景生情,金戈铁马,黄沙百战,也催生了不少豪迈的文学描绘。岑参云:“一生大笑能几回,斗酒相逢须醉倒”,后来的中国人很少再能写出如此的雄文。宋代文人甚至常常惊讶于前代人的诡绝想象力。 ▲ 嘉峪关 清代开疆拓土,平定新疆后,将不少获罪文人放逐至此戴罪效力,由此又产生了一批描绘西域风光的诗文。由于边境战事没有唐代那么紧张,这些诗歌倒不那么悲痛,不会动不动“少妇城南欲断肠”,只是免不了远离故土的伤感。祁韵士便著诗道:“始知天下伤心处,无过西来嘉裕关”。 不过那一代文人所留下的最重要遗产,还是开辟了中国的西北历史地理学。清代朴学大兴,又有边疆问题,经世之术显然比抒发文人心胸更为急迫。山阴徐松便是因刻书营利获刑,被发配新疆伊犁7年,最终写就了《西域水道记》《汉书西域传补注》等史地著作,一直为后世的中外学者所引用。祁韵士为后人所知的,同样是他的西北史地研究,而不是诗文。 在西方的观念上,荒野是与文明相对应的。如果文明是人类的成果,那荒野的存在便是在警示我们,它消失之后将出现什么样的景象。如果文明意味着人性的某种退却,那么荒野便是治愈我们的一剂良药。 对美国人来说,荒野是美国文明的滋养品。文明导致堕落,它需要得到拯救与净化,这既是一种宗教观,也是一种道德观。用梭罗的说法,人类“最适宜的环境是野性与文明的融合”。 然而中国历史上并没有如此对立性的荒野观,唐代文人所想象的边塞,是建功立业的场所,是马革裹尸的所在,既可怕,又壮美,但与文人世界的精神家园没什么关系。清代学者对边疆史地的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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